王勃笔下的滕王阁:一纸风云载千年
豫章故郡的风掠过檐角时,铜铃会发出清越的回响,像是在叩问千年之前那场惊世盛宴的余音。王勃握笔的指尖似乎还沾着赣江水汽,当他登临滕王阁的那一刻,漫天云霞正以最磅礴的姿态漫过翼角,将“物华天宝,龙光射牛斗之墟”的传奇,镌入流动的锦缎。
晨光初绽时,滕王阁的飞檐已切开雾霭的薄纱。远处,西山叠翠如螺髻攒聚,赣江蜿蜒似银链垂地,间或有白帆剪破澄江,在琉璃般的水面上拖出细长的涟漪。朱漆廊柱间漏下的光斑,落在雕梁上,恍惚可见当年宇文新州宴客的盛景:玉盘珍馐罗列如星,觥筹交错间,乐工指尖的琵琶正拨响《秦王破阵乐》的前奏。
抬眼望,闾阎扑地的街巷里,飘来桂浆酒的醇香;钟鸣鼎食的深宅中,隐约有锦瑟佳音。王勃凭栏而立,见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刹那,忽然懂得天地大美为何物:不是画栋朝飞的南浦云,亦非珠帘暮卷的西山雨,而是鹭鸟掠过汀洲时抖落的露珠,是渔舟唱晚时惊破的粼粼碎金,是物换星移间始终鲜妍的烟光草色。
暮色漫上檐角时,江风送来隐约的渔歌。王勃低头看石阶上苔痕斑驳,忽觉“冯唐易老,李广难封”的叹息穿越千年而来。遥想当年,滕王元婴在此宴饮作乐,而今唯有阶前青草仍在春风里俯仰;佩玉鸣鸾的盛景已随流水远去,只剩槛外长江空自流。
他看见寒潭凝结的秋水,倒映着青年清瘦的影子,那是“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”的倔强;他听见雁阵惊寒的长鸣,掠过“天高地迥,觉宇宙之无穷”的苍昊,那是天地对蝼蚁般人生的回应。当“时运不齐,命途多舛”的感慨随江风飘散,忽有渔火从蒹葭深处浮出,像极了失意者眼中未灭的星火。
月华初上时,滕王阁已化作江上的剪影。宴席上的烛火次第熄灭,唯有王勃笔下的文字在月光中生长:“老当益壮,宁移白首之心?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。”这掷地有声的宣言,比画堂前的鎏金烛台更璀璨,比都督宴上的丝竹更绵长。
江水悠悠,淘尽了多少王侯将相的碑铭,却让一篇《滕王阁序》在浪涛中永生。后世之人登楼望远时,会在“落霞与孤鹜齐飞”的意象里看见盛唐的余晖,在“关山难越,谁悲失路之人”的叹息中照见自己的影子。原来所有转瞬即逝的盛宴,都不过是天地间的惊鸿一瞥,唯有对生命的礼赞,能在时光的褶皱里酿成永恒的琥珀。
当最后一缕墨香溶于夜色,赣江仍在不息地奔流。滕王阁的飞檐挑起满天星斗,像是在承接千年之前那位青年的目光——他看过了“四美具,二难并”的极致璀璨,也看透了“兴尽悲来,识盈虚之有数”的苍凉真相,却依然在暮色中写下“孟尝高洁,空余报国之情”的热望。这或许就是人间最动人的诗篇:明知宇宙辽阔而人生如寄,却偏要在天地间刻下属于人的光芒。
王勃《滕王阁序》全文如下:
豫章故郡,洪都新府。星分翼轸,地接衡庐。襟三江而带五湖,控蛮荆而引瓯越。物华天宝,龙光射牛斗之墟;人杰地灵,徐孺下陈蕃之榻。雄州雾列,俊采星驰。台隍枕夷夏之交,宾主尽东南之美。都督阎公之雅望,棨戟遥临;宇文新州之懿范,襜帷暂驻。十旬休假,胜友如云;千里逢迎,高朋满座。腾蛟起凤,孟学士之词宗;紫电青霜,王将军之武库。家君作宰,路出名区;童子何知,躬逢胜饯。
时维九月,序属三秋。潦水尽而寒潭清,烟光凝而暮山紫。俨骖騑于上路,访风景于崇阿。临帝子之长洲,得天人之旧馆。层峦耸翠,上出重霄;飞阁流丹,下临无地。鹤汀凫渚,穷岛屿之萦回;桂殿兰宫,即冈峦之体势。
披绣闼,俯雕甍,山原旷其盈视,川泽纡其骇瞩。闾阎扑地,钟鸣鼎食之家;舸舰弥津,青雀黄龙之舳。云销雨霁,彩彻区明。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。渔舟唱晚,响穷彭蠡之滨,雁阵惊寒,声断衡阳之浦。
遥襟甫畅,逸兴遄飞。爽籁发而清风生,纤歌凝而白云遏。睢园绿竹,气凌彭泽之樽;邺水朱华,光照临川之笔。四美具,二难并。穷睇眄于中天,极娱游于暇日。天高地迥,觉宇宙之无穷;兴尽悲来,识盈虚之有数。望长安于日下,目吴会于云间。地势极而南溟深,天柱高而北辰远。关山难越,谁悲失路之人;萍水相逢,尽是他乡之客。怀帝阍而不见,奉宣室以何年?
嗟乎!时运不齐,命途多舛。冯唐易老,李广难封。屈贾谊于长沙,非无圣主;窜梁鸿于海曲,岂乏明时?所赖君子见机,达人知命。老当益壮,宁移白首之心?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。酌贪泉而觉爽,处涸辙以犹欢。北海虽赊,扶摇可接;东隅已逝,桑榆非晚。孟尝高洁,空余报国之情;阮籍猖狂,岂效穷途之哭!
勃,三尺微命,一介书生。无路请缨,等终军之弱冠;有怀投笔,慕宗悫之长风。舍簪笏于百龄,奉晨昏于万里。非谢家之宝树,接孟氏之芳邻。他日趋庭,叨陪鲤对;今兹捧袂,喜托龙门。杨意不逢,抚凌云而自惜;钟期既遇,奏流水以何惭?
呜乎!胜地不常,盛筵难再;兰亭已矣,梓泽丘墟。临别赠言,幸承恩于伟饯;登高作赋,是所望于群公。敢竭鄙怀,恭疏短引;一言均赋,四韵俱成。请洒潘江,各倾陆海云尔:
滕王高阁临江渚,佩玉鸣鸾罢歌舞。
画栋朝飞南浦云,珠帘暮卷西山雨。
闲云潭影日悠悠,物换星移几度秋。
阁中帝子今何在?槛外长江空自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