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荷塘是光阴的调色盘。风过处，绿肥红瘦的涟漪里漾开一种凝成蜜色的绸缎香，浮在空气里如微温的丝弦，拂过面颊时竟有丝绸滑落的触感。

雨是踩着芒种节气来的。初时细密如绣娘抛出的银针，后来便凝成浑圆的珠，在荷叶上跳着清亮的舞。荷叶承着天赐的琼浆，渐渐聚成盈盈一汪。

叶柄忽地微倾，水晶便滑落塘心，空留叶面轻颤如叹息——那颤痕是岁月在碧玉上篆刻的暗纹。待水面重归明镜，新雨又悄然蓄积，恰似砚台里洗了又染的墨，总在澄澈与混沌间流转。

忽记起某年见过半枚古玉扣，青白玉上雕着缠枝莲，被磨得温润生光。此刻塘中水珠滚动，竟似万千玉扣在碧盘上行走，每一粒都裹着二十四桥的明月光。雨声渐密时，满塘珠玉碰撞出细碎清响，恍惚是江南绣娘将满把银梭掷向织锦机，经纬交错间织就半匹流动的月光纱。

雨歇时，有素手拨过清泉。水珠自指缝坠落，在塘面绽开环环相套的圆，像往事的年轮层层荡开。那些圆环相触又相离，终在萍叶处碎作星芒。

原来世间相遇皆如此——相映成辉的瞬间，已埋下落寞的伏笔。岸边柳枝低垂，将倒影浸成流动的篆书，水底游鱼偶尔啄破墨迹，便散开几缕未写完的断章。

暮色浸透池塘时，荷叶边缘镀上金箔。最老的几片已泛出秋意的褐斑，蜷曲处藏着蝉蜕的空壳，像时光褪下的旧衣。新荷却挺着青玉般的脊骨，叶心盛着将坠未坠的水晶，倒映出飞鸟掠过晚霞的残影。

忽然懂得为何古人制芰荷以为衣，那层层叠叠的碧色里，分明裹着山河的吐纳，日月的呼吸。

待月光浮上水面，满塘荷叶都成了静立的青铜鉴。曾有霓虹在彼岸流淌成河，此刻却敌不过半盏萤火的清辉。一只水雉掠过叶丛，惊起的水声滴答如更漏，将浮世喧嚣沉淀为塘底青泥。

最清浅的容器，盛得下最完整的月光。